石亞瑄總是閑不住。人們在山東省圖書館見到她時，她不是坐在一臺裝有讀屏軟件的電腦前把漢字轉換成盲文，就是站在一臺盲文打印機前把打印好的學習資料裝訂成冊。她正幫助像她一樣有視力障礙的朋友們。

五年前，剛過完20歲生日的石亞瑄，因顱底骨纖維異常增殖壓迫到了視神經，先后6次手術也沒能為她留住光明。突發的失明，封閉住的不僅僅是視力，更是她的內心。就在她自暴自棄時，媽媽的“一夜白頭”讓這個單親家庭的女孩突然長大。也正是石亞瑄的這種重新振作，才有了后續和盲人朋友們的故事。

石亞瑄正摸讀盲文資料。

一份份盲文背后，都有一顆求知的心

8月8日9點，在先后轉乘兩次公交后，石亞瑄和媽媽來到了山東省圖書館。

這個臉上常常掛著笑，扎一只低馬尾，穿著干凈連衣裙的女孩，就像個可愛的鄰家姑娘，看上去和其他女孩沒什么差別。但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眼眸有些低垂，手里的工作更多是靠摸索。

在無障礙閱覽室的電腦前，石亞瑄在摸到鼠標之后，輕輕坐了下來。她先是把一份電子學習資料轉化成盲文，然后跟隨讀屏軟件的聲音，開始左右開弓調節字體、行間距。當她摁下“打印”按鈕時，一旁的盲文打印機也就開始了工作。

這里是全國唯一能為視障人士免費打印盲文的地方，但由于盲人出行困難，這里的設備常常處于閑置狀態。機緣巧合下，石亞瑄來到了無障礙閱覽室，并結識了這里的負責人李鑫，“當老師問我愿不愿意來圖書館做志愿者的時候，我立刻欣然答應了。我從沒想過自己也能從一個接受別人幫助的人，變成一個幫助別人的人。”

從每周一次到兩次，隨著做志愿的次數越來越多，石亞瑄逐漸發現了使用打印機的訣竅，“以前我一天最多打印500-600張，現在能打印800-900張了。我現在能熟練使用電腦讀屏軟件，即便沒有旁人協助，我也能獨立打印盲文。”

去年6月至今，石亞瑄義務幫助視障人士打印盲文已有一年多了。在這一份份盲文背后，她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成長故事。其中不僅有配音員、初中生、高中生，也有學習法律或備考四六級的大學生。她感覺在和這些同學一起成長。

讓石亞瑄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初中男孩。這個男孩每周都會發來一些電子資料，讓她幫忙打印。從最開始的初中歷史、初中數學、初中語文，到后來的高中必背文言文、高中歷史串講、名著，她能明顯感覺到小男孩的不斷進步。

還有一位準備考研的法學生發來求助，希望她能幫忙打印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接到需求的第二天一早，石亞瑄就趕來了無障礙閱覽室。從早上8點一直到下午4點多，即便是中午吃飯，也要保證打印機連續不斷地工作著。終于，一本近800頁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盲文版被打印出來了。

三個小圓片，意味著裝訂一張盲文紙。一年多的時間，石亞瑄已經積攢了近大兩袋圓片，這些都是她和盲人朋友們互相激勵的美好印記。如今，她所提供服務的對象已遍布全國各省份。

每當收到每一個訴求，石亞瑄首先會去網絡上搜索書籍的電子版，通過轉換軟件將文字轉成盲文版，再一一打印、校對、裝訂和打包。李鑫老師再根據對方的地址，聯系快遞郵寄。

對石亞瑄來說，打印盲文不完全是幫助他人，更像是一種相互激勵。

“我的工作得到很多積極反饋，我也看到在一份份資料背后，都有一顆想要求學的心，我不忍心扼殺這份求知欲。”石亞瑄說，她要在能力范圍內，把志愿服務持續做下去。

8月8日，聽著計算機讀屏軟件傳出的指令，石亞瑄開始了新一天的盲文打印工作。

20歲生日過后，她的人生被徹底改寫

誰曾想過，這個看上去明媚陽光的女孩，也有過一段撕心裂肺的黑暗時光。

2017年，和當年被錄取的58萬山東高考生一樣，石亞瑄也心懷憧憬地考入了心儀已久的山東交通學院輪機工程專業。在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中，石亞瑄度過了美好的大一生活。直到2018年11月2日，那天是石亞瑄生日。這個簡單快樂的女孩沒有意識到，病魔此時正慢慢襲來，她的人生將被徹底改寫。

“在生日過后的幾天，我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了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具象化來看，就是眼前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不過，石亞瑄一開始并沒在意，誤以為是前一天熬夜看手機導致的。但之后幾天，她發現眼前黑點在一點點擴大。

“當時，我心里非常恐懼。”一開始，石亞瑄想瞞著家里，她擔心說出來之后，會被媽媽責備學習太拼命或經常玩手機，于是一直忍著不說。直到后來，發現兩只眼睛逐漸對不上焦了，她才在慌亂之下向老師打聽哪里有眼科醫院。

查完腦部CT后，大夫一開始盯著片子看，后來一直皺眉嘆息，這讓石亞瑄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因為那段時間，她已經出現了反復頭痛和間歇性嘔吐。當被告知“孩子，你還是去大醫院看看吧”時，石亞瑄感覺神經“砰”地一下斷開了。

得知這個消息后，石亞瑄的第一反應是“可能瞞不住了，必須要告訴家里”，但當時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于是她決定上完這學期，再和家里坦白。但堅持幾天后，石亞瑄發現視力正一天天下降，頭疼也愈加嚴重。因此她選擇在一天中午告訴媽媽這個壞消息。

石亞瑄回憶道：“電話另一端，媽媽強忍著哽咽跟我說：孩子，立刻訂回家的票，我現在就給你去齊魯醫院掛號。”

經檢查，石亞瑄被確診為顱底骨纖維異常增殖，直徑大概是5厘米左右，壓迫到了視神經、視交叉神經、腦干垂體等一系列組織。石亞瑄還記得，在第一次手術閉眼之前，有好多醫生圍著自己，往她身上扎針。可當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就發現之前伴有黑點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與此同時，石亞瑄發現之前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頭痛，又開始復發了。伴隨著眼睛腫脹，她也一直在嘔吐。等再去復查，骨纖維異常增殖又增大了。不得已，她們又聯系醫生做了手術。

就在這樣“切了長、長了切”的惡性循環中，石亞瑄感覺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頻繁的手術，導致她的另一只眼睛也逐漸模糊起來。因此當再一次感覺到頭疼欲裂的時候，她下定決心給媽媽說：這次我不想再治了。

“當醫生說這個病可能治不好的時候，媽媽給我的感覺是沒有太大反應。至少從表面上看，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負責我的飲食起居，時不時和我開個玩笑，調節一下氣氛。”石亞瑄回憶，但當她說出“不想再治”的時候，治療期間一直沒喊苦喊累的媽媽，在這一刻突然毫無征兆地哭了。

“孩子你要記住，無論多么困難，咱們都不能放棄。媽媽一定會帶著你，努力找全世界所有醫生，你一定會沒事的。”媽媽對石亞瑄說。

和同齡的女孩們一樣，石亞瑄也會給自己化妝。

“沒有我，媽媽可能就是孤身一人了”

帶著這份不忍，母女倆經多番打聽，了解到了質子放療技術。這是目前國內一種比較先進的治療手法，全國僅有三家醫院有這項技術，但相應地，一期放療費用高達30多萬元。

“我那段時間非常愧疚。平時媽媽是一個對自己非常吝嗇的人，她自己舍不得吃穿，卻會盡力滿足我的任何需求。當時我意識到，我不能再拖累這個家了。”石亞瑄透露，父母離婚后，她跟隨媽媽生活，平時都是媽媽一個人帶自己到醫院，“當時我不想再做無謂消費了，我想哪怕我不在了，媽媽也可以有個好的保障。”

但媽媽卻勸石亞瑄：家里說什么也要把這個錢拿出來。和生命相比，錢算得了什么？

那段時間，除質子放療外，石亞瑄可選的另一種辦法是全面開顱，但這有很大概率下不來手術臺。疼痛難忍下，她決定選擇做質子放療，但她同時被告知：右眼僅剩的光感，也有可能因放療受損。

“我猶豫了，因為我真的舍不得。”在做放療的前一個星期，石亞瑄走遍了想看這個世界最后一眼的所有地方，“我想用這僅剩的光感，再看看我的家人，看看我的好朋友，看看我以前的學校。我記住了他們每個人長什么樣子。”

就這樣，完成心愿后的石亞瑄回到了醫院。前后接受的27次放療，遏制住了病情的發展。不過，她的視力卻受到了影響，“剛做完放療那會兒，兩只眼睛幾乎全部失明。”

那段時間，被封閉住的不僅是石亞瑄的視力，還有她的內心。因為手術，石亞瑄左耳也失去了聽力，因此每當媽媽問“要不要出去走走”，她就假裝聽不到，“我可以一星期甚至幾個月都不說一句話，只有吃飯時才會走出我房間的門。其他大部分時間，我要么躺在床上，要么躲在墻角默默流淚。”

就在石亞瑄沮喪崩潰，找不到活下去目標時，她被媽媽送去了姥姥姥爺家。

偶然一次，當聽到姥姥悄悄對姥爺說“咱閨女頭上那一撮白發怎么這么多”的時候，石亞瑄才意識到，短短兩三年時間，媽媽的一頭黑色秀發已經花白。

“我知道白發是怎么來的，是每一次媽媽勸我好好吃飯，勸我出去鍛煉走走，勸我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的時候，我一次次地冷漠拒絕她、跟她鬧脾氣，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媽媽的白發不知不覺長了出來。”石亞瑄說，瞬間，她感覺被現實狠狠地扇了一個巴掌。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石亞瑄說，“我以為在失去信念時，我可以自暴自棄，因為我對自己的生命有支配的權利，但我忘了我在這個家中也有一席之地，我是家庭后續的頂梁柱。沒有我，媽媽可能就是孤身一人了。”

從那以后，石亞瑄開始嘗試和家人接觸，也嘗試著走出家門到外面活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漸漸地，她的臉上有了笑容，“雖然一開始的笑是強烈偽裝出來的，但后續我就有了發自內心的笑。”

在濟南社工的幫助下，石亞瑄在街頭彈奏了自己編曲的作品。

“不能因為失去視力就降低標準”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當習慣了長時間的黑暗生活之后，石亞瑄心底產生了疑問：其他在社會上正常工作的盲人，他們是怎么生活的呢？

帶著這個疑問，石亞瑄詢問了一家購物店的盲人。令她驚奇的是，隨著科技的進步，計算機及手機讀屏軟件的出現，實現了把手機文字以語音朗讀的方式讀出來，從而能夠讓視障人士通過聽的方式來閱讀手機。

當撿起了很多年沒有碰的手機、再一次登陸微信的時候，排山倒海的消息隨之涌入進來，上面清一色都是老師同學對她的關心。收獲感動的同時，石亞瑄心里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手機都可以用了，那我能不能借助輔助工具完成上學的夢想呢？

2018年，查出顱底骨纖維異常增殖之后，石亞瑄向學校提交了休學申請。時隔四年，她申請復學。

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她走入了山東交通學院老師的辦公室。但現實并不是那么理想化的，過去她就讀的是輪機工程專業，是需要進行精密機械制圖的純理工專業，對視力要求非常高。而且經過大一學習，她逐漸發現自己的興趣不在機械類專業上。于是，她借機提出了轉專業申請。

幸運的是，在山東交通學院領導和老師的幫助下，石亞瑄成功轉入了法學專業，成了2021級的法學生。但由于她是大二轉來法學專業，和同學有一年的差距。為補足差距，石亞瑄利用一切可能的時間進行補課。

“法律專業的知識龐雜，所以就想到用聲音來記筆記。幾乎每上完一節網課，我都要記一條聲音筆記，迄今為止已經記錄了1000多條聲音筆記。每天睡前，都會反復聽一遍，鞏固當天所學知識。”石亞瑄透露，由于視力障礙，在學校老師的幫助下，她可以通過計算機讀屏軟件進行考試。“讀屏軟件是把文字以朗讀的方式讀出來，所以效率會比別的同學低。同樣一道題目，別人用一分鐘能做完，我卻需要三分鐘。”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努力，石亞瑄的每門課考試成績都達到了學校要求的標準。

學習之余，石亞瑄又思考，除了使用計算機輔助工具學習，盲人平時該如何進行飲食起居呢？

機緣巧合下，她接受了一個中途視障人士的培訓。在這期間，她學會了定向行走、無障礙出行、無障礙做飯，甚至是去超市購物。訓練最后一天，石亞瑄被帶來了山東省圖書館，并被無障礙閱覽室里的盲文學習工具深深吸引住了。

“當時，我知道自己在盲文摸讀方面有很大欠缺，如果以后想用盲文試卷考試，就要提高摸讀能力。”后來，在和無障礙閱覽室負責人一次次交流的過程中，石亞瑄逐漸了解到，山東省圖書館可以免費為全國視障人士打印電子資料，“一開始，我只是這些讀者中的一員，我也會要求老師幫我打印幾份。等到后來，我發現圖書館只有一名老師在負責這個項目，并且供不應求。熟悉之后，老師問我愿不愿意來圖書館做志愿者。”

就這樣，石亞瑄和山東省圖書館的無障礙閱覽室結緣，并因此結識了不同省份的盲人朋友。

除了在圖書館幫助有需求的視障人士打印盲文，她還嘗試參加了社區志愿服務隊。比如，她會為社區居民做中醫按摩，她還可以在活動中彈奏鋼琴，她甚至能在社交平臺上教零基礎的朋友一些簡單樂理知識。不過，在上傳曲子的時候，她從來不愿意告訴大家自己是盲人，她想讓人們以同等標準來要求自己。

“我不能因為失去視力就降低標準，我希望得到平等的對待。”石亞瑄說，漸漸地，公益成為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做公益時得到的正向反饋，讓她感覺很滿足。

8月12日，經齊魯晚報·齊魯壹點推薦，阿里公益天天正能量決定授予石亞瑄“天天正能量特別獎”。

“未來要用法律之光，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終于，石亞瑄也迎來了好消息。

經過四處求醫治療，再加上每天都做康復運動，石亞瑄逐漸獲取到了一些光感。強光之下，她能看到一團團的色塊。由于之前是視力健全的人，因此她能夠想象出這些色塊本來的樣子，比如在獨立定向行走時，這些色塊能幫她快速避開障礙物，和人交流時能快速想象出對方表情。

雖然失去了很多，但和先天失明的朋友們相比，石亞瑄無比感恩自己這份“獨有的幸運”。

等秋季開學，石亞瑄就升入大四了。報名了9月的法考后，她向濟南市司法局打電話申請用計算機讀屏軟件來考試，并得到了支持，“這意味著，我將作為濟南市的第一個盲人考生來參加法考考試，非常期待。”

“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只是冰山一角。我不想早早地給自己設限。”一路走來，因為這段特殊的經歷，石亞瑄的內心要比同齡人更加堅韌，“未來，我想用法律之光照耀以后的人生路，幫助有需要的人。同時，在圖書館的盲文打印工作，我還想一直做下去，幫助到更多的盲人朋友。”

8月12日，經齊魯晚報·齊魯壹點推薦，阿里公益天天正能量決定授予石亞瑄“天天正能量特別獎”，并獎勵她一萬元正能量獎金。

阿里公益天天正能量給石亞瑄的頒獎詞中這樣寫道：

命運關上了她的門，

她卻為別人打開了窗。

一次偶然的經歷，在她生命中掀起波瀾。

她看不見，但身影忙碌堅定，

通過一次次公益活動，

感受著一個個求知的故事。

每一張盲文資料，

都承載著她對知識的渴望和對他人的善意。

她用超乎常人的毅力備考，身體力行，

為同樣懷揣夢想卻面臨困境的后輩們探出一條道路。

阿里公益天天正能量聯合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為石亞瑄頒發正能量特別獎及獎金10000元。

身處黑暗，卻面向光明。

期待她在未來的日子里，

用法律之光穿透黑暗，

為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帶去正義與希望。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鞏悅悅 實習生 常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