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秋季學年開學在即，近日，一家長發表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上的一封信引發關注。其在信中稱，孩子是甘肅西和籍的一名定向醫學生，因考上研究生，希望通過賠付違約金的方式完成繼續上學深造的心愿，但遭到相關部門阻止。甘肅省衛生健康委員會（下文簡稱甘肅衛健委）回應，已多次向擬違約學生代表宣講政策，講清必須履約的現實意義，請家長開導孩子遵守雙方的協議。

8月16日，新京報記者以定向醫學生家屬身份致電甘肅衛健委，相關工作人員表示，截至當天，今年因考上研集中提出想違約的定向醫學生共計34名，衛健委依據國家政策和就業協議，已對他們說明不符合違約條件，因此不允許違約。

相關部門是否可以拒絕接受違約金而要求定向醫學生繼續履行合同？哪些原因導致定向醫學生畢業后選擇違約？在阻止違約之外，還需哪些舉措幫助鄉村真正留住醫學后備力量？

今年甘肅34名“準研究生”的違約意向均未被同意

今年7月30日，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命名為《甘肅西和籍考研錄取的定向醫學生家長的一封信》（下文簡稱《一封信》）中，該家長寫道：孩子是2023屆甘肅西和籍考研錄取的一名定向醫學生，“孩子考取了醫學碩土研究生，按照定向醫學生履約管理要求同意承擔違約責任并由我們家長代為償還足額違約責任金。可相關部門明確阻止違約。孩子們違約是為了學到更多知識，將來有更多機會實現個人價值和回報社會，讓社會多一個更有用的人。”

8月7日，甘肅衛健委就《一封信》公開書面答復：省衛生健康委已多次向擬違約學生代表宣講國家政策要求及目的，也反復進行引導勸服，講清必須履約的現實意義。近期，我委積極協調省上相關部門以及市、縣人社衛生健康等部門，著力解決定向醫學生就業安置和履約管理等問題。請您勸說開導您的孩子按照國家有關政策要求，遵守雙方簽訂的協議，信守承諾，盡快報到上崗，做出符合政策規定、符合人民群眾期盼的正確選擇，為滿足我省農村人民群眾醫療健康需求發揮應有作用。

甘肅衛健委一工作人員在回復新京報記者時表示，今年，該省因考研成功集中擬違約的定向醫學生已有34名，這34人中，既有應屆畢業生、也有正在服務期內的往屆畢業生。該工作人員表示，除不可抗力因素（比如生病）外，所有定向醫學生都不能違約，因此，上述34名“準研究生”的違約意向均未被同意。

一名2023屆甘肅定向醫學生向新京報記者提供了五年前簽下的《甘肅省2018年農村訂單定向免費醫學生定向就業協議書》，甲方為“甘肅省衛生健康委員會”，乙方為學生本人。《協議書》第十條明確規定：乙方承諾，在校學習期間和服務期內不報名參加國家全日制研究生招生考試和行政事業單位招聘。

《甘肅省2018年農村訂單定向免費醫學生定向就業協議書》對甲乙雙方的權利和義務規定（部分）。受訪者供圖

記者了解到，定向醫學生（擬）違約并非今年才出現的新問題。據媒體報道，2020年，甘肅衛健委曾在官網實名公布該省2015年至2019年農村訂單定向醫學生違約名單。名單顯示，這5年中，甘肅省農村訂單定向醫學生違約者達251名，呈逐年增加的態勢。2015年，違約人數為5人，2019年升至85人。這些違約學生大多來自臨床醫學專業，部分來自中醫學專業。從學校分布看，畢業于蘭州大學的223人，占違約名單的9成，其余28人來自甘肅中醫藥大學。《蘭州日報》當時的報道稱，醫學生不愿意回基層服務，主要可能是因為基層醫生待遇和職業發展前景等問題。

同年，甘肅衛健委官網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農村訂單定向醫學生免費培養就業安置和履約管理工作的實施意見》（以下簡稱《實施意見》）政策解讀，其中提到：截至2020年，甘肅省已累計招錄臨床醫學、中醫學本科定向醫學生5834名，畢業2081名，對提升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整體診療能力發揮了重要作用。與此同時，由于定向醫學生違約成本較低，加之部分市州、縣市區在定向醫學生就業安置，落實崗位、待遇等方面工作不到位等原因，一些定向醫學生畢業后選擇違約，影響政策效能。

律師：委培單位有權阻止學生違約

那么，“相關部門”是否有權阻止違約？

“我們認為，委培單位與學生簽訂協議是基于當時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并不違反國家法律規定，應屬真實有效，且學生享受了委培單位給予的優惠政策（如降低錄取分數、減免學費等），雙反應嚴格遵守合同約定，故委培單位有權阻止學生違約。” 北京輝諾律師事務所律師欒菲菲說。

在欒菲菲看來，即便定向醫學生們愿意承擔責任并足額償還違約責任金，這也不能成為不報到上崗的理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和第一百七十九條的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身權益、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而違約責任的承擔方式包括繼續履行、支付違約金等多種方式，“相關部門”作為守約方，有權選擇違約責任的承擔方式，可以拒絕接受違約金而要求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

若有定向醫學生堅持讀研、拒不履行協議義務，是否涉嫌法律責任？對此，欒菲菲認為，如果學生違反合同約定，則違反了民事法律規定，其應向定向委培單位承擔違約責任。

甘肅衛健委工作人員坦言，目前，基層醫療衛生體系的人才比較缺乏，“各地都在搶著要，我們的培養周期還是比較長的，就想用心留人，全國的鄉村都非常需要人才。”

關于書面答復中提到的“著力解決定向醫學生就業安置和履約管理等問題”如何踐行？甘肅衛健委工作人員表示，自2020年以來，根據省政府相關文件精神，在“縣管鄉用”的模式下，定向醫學生盡量都被安排到縣級醫院的編制崗就業（納入縣級編制管理），當縣級編制管理崗位滿員，“我們會統籌解決，將這些本科畢業生安排在服務人口多的、全科醫療需求大的鄉鎮衛生院。”

上述2023屆甘肅定向醫學生告訴記者，她今年7月通過了甘肅一家三甲醫院的定向規培考試，將于下個月報到。同時，老家的縣衛生局也多次與之對接定向就業的所需材料，“沒有考上規培的同學可以先去服務，明年接著考。我們被告知的情況是，最晚今年十月份可以分好后續的服務單位，盡量滿足大家回生源地就業。答應是有編制的，如果沒有，等空缺了再直接安排入編。”

履約管理方面，上文提到的《實施意見》中指出，“定向醫學生入學前應與培養院校簽訂培養協議，并與定向服務所在地的縣市區衛生健康、人社部門簽訂就業協議，承諾畢業后到定向就業服務地農村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服務6年（服務期內，參加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并取得合格證書的，3年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時間計入6年服務期內）。 ”

甘肅衛健委工作人員談及，服務期滿后，定向醫學生可以再去深造；如果選擇留在基層醫療機構服務，就續簽合同。“近段時間考上研的孩子們馬上面臨著要開學，平時也有因為其他個人原因提出想違約的，我們都會盡最大努力和誠心進行引導勸服，提醒即便承擔了違約金，也會有不良記錄計入檔案，這是比較大的責任代價。”

專家建議完善保障政策、加強定向醫學生的生涯教育

公開資料顯示，2010年起，中央財政支持，面向中西部農村地區啟動實施了全國農村訂單定向醫學生免費培養項目。前文提到的《實施意見》介紹，定向醫學生免費培養是深化醫改、加強全科醫生隊伍建設的重大舉措，是提升農村基層醫療衛生隊伍整體素質和水平、落實分級診療制度的治本之策,是推動城鄉區域協調發展、保障和改善民生的重要內容，是鄉村振興和脫貧攻堅工作的有機組成部分。

但記者在多個社交平臺發現，不少定向醫學生們因對現狀不滿、迷茫，在就讀或服務期內思考著自己該何去何從。“待在鄉鎮真的不適合我”“一些老醫生水平不太行”“據說是按聘用人員管理，沒有編制”“不同縣鄉的待遇不一樣”“沒什么發展空間”……一名兩年前畢業的定向醫學生曾寫道：定向醫院一般比較偏，（定向醫學生）失去了走向大城市的機會。

今年是北京大學中國衛生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胡丹及其團隊調研定向醫學生政策評價的第八個年頭，她告訴記者，定向醫學生政策一直在完善，但在全國各地的實施過程和效果都不一樣，以青海為例，三年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期不計入六年服務期，“當時一個女生對我說，老師，我覺得我看不見光，沒有未來，再過九年，也許我的一生都走不出去。”

胡丹介紹，畢業后有工作、高考分數限制和免學費是農村學生選擇定向醫學生項目的主要原因，不過，她曾在一項基于3460名定向醫學生（占比約2/3）與普通臨床醫學生的對比研究中發現，有四分之一的定向醫學生簽協議時并不清楚要履行哪些義務，“他們或是聽從了父母和老師的建議，或是表示當年年紀小、現在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政策的疊加也會導致他們想要違約。”

“鄉村醫療環境不容樂觀，醫療技術水平參差不齊，中專和大專學歷的醫生仍是主流。”在長期的跟蹤隨訪中，胡丹愈發明確，城鄉差距導致人才難以下沉，人力資源調配有著不小的難度，且基層缺醫生不是中國獨有，而是全世界都面臨的局面。

阻止違約能否為基層留住醫學人才？

“為鄉村衛生院培養輸送優秀醫學人才，在推出定向醫學生計劃的同時，應該改善鄉村衛生院工作條件，以提高職業本身的吸引力。”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需要理性對待定向醫學生違約。從招生角度說，定向醫學生計劃給了農村學生更多的升學機會和選擇，但不能因為可能存在的錄取優惠，而不準學生在求學過程以及就業環節、就業后違約，因為每個學生的專業興趣、職業興趣以及職業發展規劃是變化的，應該允許學生再做選擇。

胡丹認為，在醫學生的選拔層面，應結合考慮什么樣的人適合做醫生、什么樣的人適合支援偏遠地區，“我們要促進基層醫療人力資源的合理流動，而不是讓一個人一直守在那里。”

貴州中醫藥大學副教授劉波等人發現，定向醫學生生源質量受國家招生政策、高校知名度和學生就業顧慮等因素制約。其在論文《農村訂單定向醫學生生源質量影響因素與對策》中總結：鼓勵更多“雙一流”高校參與定向醫學生培養，改革招生培養就業模式、允許定向醫學生“二次選擇”、加大招生宣傳力度等方式，構建定向醫學生的生源質量吸引機制，為筑牢我國農村醫療衛生人才隊伍奠定基礎。

農村學生報考定向醫學生之前，需要注意些什么？胡丹建議，考生一定要仔細閱讀政策、認真考慮，權利可以享受，義務能不能履行？另外，政策的宣講和解讀可以放在公眾平臺上進行，把重點標出來，讓孩子們理解清楚。

“要通過加強對農村定向醫學生的生涯教育，以及改善鄉村衛生院的工作環境、工作條件，來牢固鄉村醫學生的專業選擇與職業選擇。”熊丙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