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華大學蒙民偉音樂廳四層樓道拐角處，放置著一架閑置多年的舊鋼琴。因長期不使用，沒有特意請人來調(diào)音，琴鍵松松的，按下去有點走音。

很多個沒有演出的日子里，在夜幕降臨前，音樂廳的這個角落總會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

“哆唻咪……哆……”琴聲透著生澀，甚至有些笨拙。

很少有人知道，彈琴的人背有點駝，一雙手布滿粗繭，穿著黑色布鞋、藍色工作服，胸前工牌上寫著：“保潔員004”。

直到1月11日晚，她代表物業(yè)團隊，在清華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內(nèi)部新年聯(lián)歡上表演了鋼琴獨奏《我的中國心》。“清華大學的保潔會彈鋼琴！”異于常態(tài)卻穩(wěn)健有力、節(jié)奏明快的演奏讓臺下所有人震驚。

當晚，清華大學藝術教育中心主任趙洪拍下小視頻并發(fā)布朋友圈，隨后“清華保潔阿姨在打掃衛(wèi)生閑暇偷偷自學鋼琴”的故事迅速傳開。

她叫邢國芹，今年55歲，是清華大學藝術教育中心的一名保潔員。

1月12日，新京報記者在新清華學堂見到了“會彈鋼琴的清華保潔大姐”邢國芹，她仍穿著那身藍色工作服，講述了自己在新清華學堂與一架“走音”鋼琴的故事。

邢國芹在藝術教育中心內(nèi)部晚會上演奏的場景。圖/清華大學視頻截圖

30多年后和琴“再續(xù)前緣”

第一次見到鋼琴，邢國芹并不認識。

2014年5月1日，她隨著物業(yè)公司團隊入駐清華大學，負責新清華學堂的保潔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看到場館內(nèi)演奏用的鋼琴，從來沒見過。她問身邊的人：這是什么琴？

她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初中生，在吉林省一所鄉(xiāng)村學校讀書。每周有一節(jié)音樂課，老師會把腳踏風琴抬到教室，彈給學生們聽。“那時候我們鄉(xiāng)鎮(zhèn)里只有這么一臺腳踏風琴。”邢國芹喜歡得不得了，每次下了課，就會和同學們輪流跑到風琴前去試一試。

然而中學畢業(yè)后，為了生計，邢國芹開始到處打工，再無機會接觸樂器，直到30多年后，來到新清華學堂。

印象中那架風琴是木頭做的，需要用腳踩。而眼前這架琴漆著漂亮的黑色，不用腳踩，就可以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哇，原來這是鋼琴啊，這么漂亮！”那一瞬間邢國芹覺得，自己和鋼琴特別親。

但是，演奏樂器邢國芹是不能隨意摸的。在清華大學從事保潔工作，學校和物業(yè)公司都有著嚴格的紀律和規(guī)定。

如果場館沒有演出，她每天早晨7:20上班，晚上5點下班；但場館內(nèi)的演出經(jīng)常是晚上，負責服務保障的員工作息時間也都要按照演出活動的時間來安排，作為保潔，邢國芹也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

“工作時間內(nèi)是不能夠做其他事情的，我們必須先把保障工作做好。而且我們有明確規(guī)定，演出的樂器員工不能隨意去用，只能在工作時間之外的閑暇時間，用閑置不用的琴。”

2020年疫情暴發(fā)后，場館內(nèi)的演出減少，邢國芹下班后開始有一些閑暇時間。工作一天結(jié)束后，其他同事都回宿舍休息，邢國芹就放下手中的拖把和抹布，直接奔向四層那架舊鋼琴，待上一兩個小時。

那時候，她完全不會彈，僅僅能把琴鍵摁響。“看到鋼琴就覺得特別輕松。”

不識譜，不講指法，“怎么彈自個說了算”

這架多年無人問津的鋼琴被邢國芹仍視若珍寶。“音已經(jīng)不準了，是跑調(diào)的。但是我能知道它哪個鍵是哪個音。”

摸索得多了，也能彈出個調(diào)兒來。她不識譜，也不講究指法，用的是最笨拙的方法，按照自己熟悉的曲調(diào)，在鍵盤一個一個找對應的音，慢慢地把整首歌的調(diào)找全，找到后多練習幾遍。

“我彈琴就是隨意彈到自個腦海里頭。”她不用紙筆記，也不會借助任何工具和外力，“找到了、彈過了就不會忘了，就算忘了下次還能把它找出來。”

采訪中，邢國芹多次強調(diào)自己“彈得不好，真的不好”。她說，自己僅僅是能把一首歌從頭到尾彈下來，但是如果拿出譜子來對比，彈得絕對是不標準的。“但是自己喜歡嘛，覺得能這樣彈一彈已經(jīng)挺好了。”

在看別人演出的時候，邢國芹注意到，演奏者們“另一只手也在那忙活”。她就問旁邊的一位老師：左手和右手彈的是一樣的嗎？這位老師告訴她：不一樣，左手彈的是和弦，是配合右手的。

“和弦是什么？”第一次聽說這個詞的邢國芹硬著頭皮追問。“我一聽這挺難，因為我那時候右手彈了左手就彈不了。”

回去后她就自己琢磨，怎么讓左手隨著右手彈。一首歌右手彈會了，左手就配上一點旋律，來和這首曲子。“發(fā)現(xiàn)彈出來的那種感覺，和別人彈的相似，所以我就把它認為是‘和弦’。”邢國芹說。

“比如我要用la-do-mi，和我要彈的曲子合在一起不會感覺刺耳，我就把它認為是‘和弦’。”她說，自己左手彈和弦只能配3個音，多了配不了，就手忙腳亂了。

再后來，她聽歌曲都會有一個前奏，慢慢地，自己彈的時候就也隨便加一個前奏。“彈出來我自個兒覺得還行挺順耳的，我就這么彈。”

邢國芹彈琴很自由，“都是自個兒說了算”。沒有人給她定下條條框框，告訴她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她可以盡情地自由發(fā)揮。邢國芹說，自己彈琴非常隨意，自己聽著舒服、喜歡就行。

邢國芹與“走音”鋼琴。圖/新京報記者 馮琪

不敢蹭課，“偷偷”自學

新清華學堂經(jīng)常搞一些大型活動，音樂會、演奏會、演唱會等等。邢國芹說，每次活動結(jié)束，都有老師在臺上做總結(jié)。邢國芹在底下一邊打掃衛(wèi)生，一邊聽總結(jié)，也跟著特別激動，“他們說的那些音樂如何如何的詞匯，我聽了就特別興奮。”

邢國芹對樂器和音樂比較敏感。平時不管是走路或者去什么地方，旁邊有人說話她不會看也不會去聽，但如果忽然有個樂器在響，她就會馬上過去看看。從年輕時到現(xiàn)在一直都比較喜歡聽歌，有時候她自己也哼唱幾句，但是“不敢讓我們經(jīng)理聽見，更不能影響場館秩序，這是工作紀律。”

邢國芹對自己崗位工作的界限看得很重。雖然在新清華學堂、蒙民偉音樂廳這樣的環(huán)境工作，身邊的藝術大師、專業(yè)搞音樂的人到處都是，但是她從沒想過去找他們來“點撥”自己。“藝術教育中心的老師們都工作到很晚，很辛苦的；另外我們是做場館保障服務的，首先要把本職工作做好，不能把業(yè)余愛好帶到工作當中來。”

藝教中心管理嚴格，學生上課時不允許工作人員在教學區(qū)域隨意活動打擾。因此，教室里有老師給學生上課時，她也不會去“蹭課”。即便是在打掃衛(wèi)生時，偶爾聽到有學生練琴，她也怕影響孩子們，不敢去問。

邢國芹選擇自己“偷偷”練琴。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較早發(fā)現(xiàn)的是她的主管領導方經(jīng)理。平時在場館巡視，方經(jīng)理偶爾會聽到樓道里有琴聲。“很奇怪，心想這琴是走音的，怎么還會有人彈？”方經(jīng)理悄悄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邢國芹。

“后來一想，員工業(yè)余時間，如果不允許她干這件事，那能讓她去干什么？”方經(jīng)理對新京報記者說，允許員工彈琴，總比讓員工們在宿舍里玩牌要好，這是個正能量的事情。“后來藝術教育中心的領導聽說后，說只要不影響工作，在業(yè)余時間發(fā)展愛好是可以的。還鼓勵員工們豐富業(yè)余文化生活，甚至提出可以幫忙開介紹信，讓員工到圖書館借書來讀。”

邢國芹在新清華學堂做保潔工作。圖/新京報記者 馮琪

“不要等年齡大了留下遺憾”

“三天前，經(jīng)理告訴我，說要搞聯(lián)歡會了，公司推薦我出個節(jié)目。”就這樣，1月11日晚上，邢國芹匆忙上臺了。

上臺后邢國芹克制不住地緊張。“下邊坐的都是藝教中心的老師們，我彈的時候，他們特別安靜地聽，越安靜我越緊張。”

邢國芹沒想到，自己這種“自創(chuàng)”彈法竟然獲得了臺下的熱烈掌聲。結(jié)束后，同事們紛紛來表示祝賀，有同事特別驚訝她會彈琴這件事，還夸她彈得好。“我心里知道，自己彈得真的不專業(yè)，他們這樣說是鼓勵我。”

這次聯(lián)歡，她選了一首《我的中國心》。“現(xiàn)在正好是疫情期間，我經(jīng)常在手機上看到一些國外疫情的新聞或者視頻，好多國家對疫情的防控、對老百姓的保護，沒有咱們國家這么重視、做得這么好。投入這么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只有咱們國家能做到。我就特別想彈這首曲子，表達自己的心情。”

除了《我的中國心》，邢國芹還會彈一些老歌。她還經(jīng)常彈《十五的月亮》《媽媽的吻》，“是40年前的歌曲了，是陪伴我長大的，我挺喜歡的。”

邢國芹在新清華學堂為記者演奏《媽媽的吻》。圖/新京報記者 馮琪

藝術是不分崗位的，每個喜歡的人都可以學；也不分年齡，不管多少歲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些邢國芹都做到了。

其實，當她聽到老師們鼓勵學生、指導學生如何進行排練時，內(nèi)心也是有波瀾的。“要是自己還年輕，一定要花時間好好學一學、練一練，好好把藝術搞一搞。”她特別想對孩子們說，對于喜歡的事情，年輕的時候就要做，不要等到年齡大了留下遺憾。

郎朗等音樂家曾經(jīng)來過清華，這些名字邢國芹都記在心里。平時沒事的時候，她還喜歡到清華的大禮堂、荷塘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花，或許還能偶遇演奏樂器、唱歌的人。每次遇到，她都停下來看一看，但是從來沒下過場。“我這個水平不敢跟人家比，他們都是高手。”

下午的陽光透過劇場巨大的透明玻璃斜斜地射進來，當日采訪結(jié)束，劇場里的演奏鋼琴被推回原位，地面還需要打掃，邢國芹拿起拖把，邊往前推、邊向左右擺動，這樣的動作她再熟悉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