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教育部公布了聯合其他八部委印發的《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要求加強教育預防、依法懲戒和綜合治理，切實防治學生欺凌和暴力事件的發生。學生欺凌為何會頻繁發生？暴力傷害帶來了怎樣更為嚴重的危害？對策與辦法又在哪里呢？央視記者對一百部校園暴力視頻進行了分析，同時對177名參與過校園暴力的未成年人進行了問卷調查，一起來看這份特殊的調研報告——“解碼校園暴力”。

“拆暴”：解析百部校園暴力視頻

這是施暴者自己拍攝并發布在微博上的校園暴力視頻，在微博中這樣的視頻大量存在并且像病毒一樣被海量傳播。記者搜集了一百部校園暴力視頻，經過逐個分析，發現在未成年人的世界里存在著超乎成年人想象的欺凌與暴力。

在100部校園暴力視頻中，施暴者主要采用的暴力方式是：辱罵、推搡、扇耳光、腳踢等。這其中出現最多的暴力行為是扇耳光，占比80%，其次是腳踢，占比78%，在所有施暴視頻中，有74%的施暴過程中伴有語言辱罵。

除了徒手施暴，有14%的施暴者使用了棍棒、磚頭、板凳等工具擊打受害者，其中使用棍棒的最多，占比50%。校園暴力不僅僅是毆打和辱罵，受害者通常還會在逼迫之下遭受道歉、下跪、自扇耳光、扒光衣服等人格侮辱。

這些施暴行為對受害者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身體傷害，有25%的受害者遭受欺凌后倒地不起，嚴重的當場昏迷，相比于身體傷害，受害者所遭受的精神與心理傷害是難以估量和統計的。

在100部暴力視頻中，校園欺凌行為集中表現為多人對一人施暴，打人者達到3人及以上的占全部視頻的70%左右，有近10%的打人者有吸煙不良行為。

面對這樣的欺凌與侮辱，92%的受害者選擇不反抗，當個別受害者進行言語或肢體反抗時，往往會遭受施暴者更加兇狠的群毆。

記者對校園欺凌發生的場所進行了統計，結果發現，這樣的暴力欺凌發生最多的地方是在人員稀疏的空曠地帶，占比近42%，其次是發生在教室里，占比29%。

校園欺凌行為大都是在圍觀下發生的，從視頻中可以看到，有87%的施暴現場都有圍觀者，并且沒有人出面阻止，網上流傳的絕大多數校園欺凌視頻是由圍觀者拍攝的，有些現場還伴有嬉笑、調侃甚至惡俗的解說。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百部視頻中，校園暴力的當事人主要是女性，遭遇暴力傷害的受害者中，男學生占14%，女學生占85%。而在施暴者當中，女性施暴者占82%左右，男性施暴者占18%。

在青海、貴州和內蒙古等地，相繼出現過受害者因遭遇校園暴力致死事件。陶某某，是青海省海東市互助縣的一名初中學生，在兒童節這一天，他選擇自殺結束了自己年僅15歲的生命。

在整理孩子遺物的時候，家人意外發現了陶某某留下的三封遺書，其中一份遺書是寫給老師，父母和弟弟的，在這份血跡斑斑的遺書上他寫道：你們的學生、孩子、哥哥對不住你們，我因受不了幾名同學的欺凌，所以選擇離你們遠去了。

在這些帶著血跡的遺書中，陶某某講述了自己長期被同學欺凌的細節：拿飯盒，打開水、洗飯盒、倒洗腳水、洗頭，還有毆打，由于無法繼續忍受欺凌與侮辱，所以選擇輕生。面對校園暴力，這些未成年的受害者自己通常難以承受也不知道如何正確解決。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多年來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不夠，由于大家對這些問題的嚴重性認識不夠，所以往往就是老師介入批評教育了事，從學校的角度，從司法機關的角度，從政府的角度我們沒有強有力地介入，導致受欺凌孩子不敢投訴、反映。從這起案子來看，司法機關和政府相關部門的及時參與、介入是多么的必要，我們應該給孩子們一種力量。

“說暴”：當事人自述暴力欺凌

“校園暴力”發生在未成年人群體中，但是這樣的暴力與傷害已經讓成年人都為之驚愕，發生在校園的暴力早已不再是簡單的校園問題。施暴者與受害者都是孩子，尚未成年，為何會對同齡人出手施暴？遭遇暴力，受害人會受到怎樣的身心傷害？記者對兩名未成年人進行了采訪。

這是今年5月發生在山東臨沂的一起校園暴力事件，一名中學生被打百余耳光，臉部、嘴角、眼部都出現浮腫，口吐鮮血，打人視頻被施暴者上傳到了網上。

視頻中自稱龍哥的施暴少年姓杜，今年15歲，當地警方接到報警后當天晚上將打人者杜某抓獲。

山東省臨沂市公安局民警 英戰武：（杜某）向受害人索要五十塊錢，受害人不給，這個以后就對他進行了毆打、威脅。然后搶去了（張某）二十塊錢，最后呢，將受害人帶到一個農貿市場，對他進行毆打，并且以后這個自己還錄制了視頻。

記者從當地警方了解到，當天下午杜某除了毆打張某以外，還持刀威脅另一名學生為他買了一包香煙，當天打人者杜某因尋釁滋事和搶劫被當地警方刑事拘留。記者在看守所見到了被拘留的杜某。

記者：打的時候為什么想到要拿個手機把它錄下來。

犯罪嫌疑人 杜某：當時懵了。

記者：什么想法，怎么想？

犯罪嫌疑人 杜某：就是想著發給他，就是叫我打的那個（學生）你看看以后就改了，不敢（不聽我的話）了。

警方介紹，杜某家住農村，父母都是農民，文化水平低，家庭條件差，平時對他疏于管教。杜某在小學二年級時就輟學了。

犯罪嫌疑人 杜某：就是小時候怪調皮，家里經常兇我，有時候打我，有時候我媽媽氣得渾身難受叫我氣的。

對于孩子的頑劣，杜某的父母說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無奈之下采取了棍棒教育。

杜某的媽媽：俺們要是有辦法的話，俺們呢，使繩子啥的拴住他嘛。不就是因為沒有辦法嘛，才使繩子和鏈子拴的他嗎？俺們對俺們孩子，真是該做的也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使了拴狗的鏈子。

長期的棍棒教育沒有打出父母想要的好孩子，反而讓杜某變得越來越叛逆，在家被打，出門打人，開始把暴力當作解決問題的習慣方式。

家住山東青島的王魯青，今年17歲，從小學四年級開始，靦腆、老實的王魯青，經常成為其他同學的欺負對象。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 ：他們打（我的）頭，然后掐脖子，給你要東西。

記者：要什么東西？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吃的，要錢。

當時還是一名小學生的王魯青向自己的父母求助，但是他發現自己的求助并沒有被父母當回事兒。

王魯青（化名）的父親：小學里覺得這些孩子，打打鬧鬧的覺得很正常，根本沒意識到會產生那么大的嚴重后果。孩子在小學性格不是太內向，就是上初中以后，特別上初二以后，性格上大變，改變很快，比較封閉。

從小學升入初中，王魯青的噩夢并沒有結束，他說上了初中之后，欺辱和打罵也變本加厲了。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他們經常）上午打了（我），下午再打。一天打兩次。一個星期打兩三次，有時候好的話，你碰上他們，挨不上打。但是下一星期，肯定得挨上一次。

王魯青說整個初中三年就是他最痛苦的三年，每天都生活在恐懼和不安之中，他開始厭學，成績也下降得厲害。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每天）就是想，快點，快點這一天快點過完它吧，然后快點回家。想想就是欺負我，天天欺負我，想拿把刀。但是想來想去，又不敢，不敢拿。

王魯青遭受的校園暴力大部分都發生在校園里，求助父母無效，他開始向老師和學校求助，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老師口頭批評之后，他遭到的是更狠的一頓拳頭。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他不能對那些（打人的）學生采取很嚴厲的措施。也只能口頭批評批評，談話教育教育，起不了關鍵作用。

升入高中之后，欺凌仍在繼續，連續7年的恐懼和無奈，讓王魯青自己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從集市上買了一把鋒利的彈簧刀，每天隨身攜帶。盡管多次被欺辱，但膽小的他始終沒敢拿出身上的刀子。

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庭副庭長 高廣鶴：習慣他人服從自己，同時再欺凌壓迫同學的過程中似乎受到了其他人的膜拜，自己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2015年9月初，剛剛進入高二的王魯青因為一件瑣事在學校門口被其他班級的學生譚某等人毆打，這一次，王魯青掏出了彈簧刀。

當事人 王魯青（化名）：想著就是確實這次再不出頭的話，自己給自己出頭的話，以后還是叫人笑話，然后就拿出刀捅他一下，捅他的左胳膊，后來又一刀捅的他胸部。

被刺中的譚某因為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亡，王魯青因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被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20年。直到這時，他的父母才知道孩子七年來遭遇與變化。

王魯青（化名）的父親：我覺得對孩子（做父母的）確實問題太大了。孩子長期受壓制，沒有人幫助他，現在我覺得比如說壓抑的感覺我覺得太累，如果不是那么多的沖擊我覺得這孩子不至于這么個結果。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他是否認為在他受到欺凌的時候，能夠獲得來自父母、學校和社會強有力的支持，如果他判讀不能獲得有力的支持，他可能就是不敢說，不愿說，我認為現在從社會的角度一定要解決一個什么問題呢，給所有學校的孩子一個強心劑，我們要通過司法機關、政府相關部門的介入， 讓孩子感受到來自法治的力量。

“問暴”：177張調查問卷

無論是打人的，還是被打的，都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因為他們都是正在成長中的未成年人。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法制應該怎樣矯正與預防校園欺凌？這需要找到校園暴力的源頭，為此，記者走訪了北京、廣東、四川三地的專門教育學校，對177名直接或間接參與過校園暴力的學生進行了問卷調研。

專門教育學校，是針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進行專門矯正教育的學校。記者分別在北京、廣東、四川三省市的專門教育學校進行了問卷調研，共有177名學生填寫了答卷，其中男學生144名，女學生33名，主要是14至17歲的中學生，大約有四分之一的學生來自父母離異的單親家庭。

問卷首先針對學生們的家庭情況與成長環境進行了調研，在家里愿意聽父母的話嗎？44%的學生表示愿意，40%的學生表示聽話但不情愿，11%的學生表示不愿意，8%的學生表示非常反感。

當犯錯誤的時候，家長通常會怎樣教育你呢？52%的學生表示會耐心說理，29%的學生選擇訓斥，14%的學生選擇打罵，選擇放任不管的最少，只有3%。

當你遇到困難或煩惱時，父母會主動和你談心嗎？59%的學生選擇偶爾，22%的學生選擇經常，18%的學生選擇從來沒有。

當你遇到困難或煩惱時，你會主動和父母交流嗎？54%的學生表示偶爾會，37%的學生表示從來沒有，只有8%的學生表示經常會與父母交流。

調研發現，父母與孩子之間無法進行正常有效的溝通是最為突出的問題，一些學生在調研過程中告訴記者，這也曾是他們成長經歷中的苦惱與傷痛。

北京市海淀寄讀學校 女學生：我現在沒多大，我就14，我不知道我跟他們（父母）有什么快樂的事，我覺得就坐在我爸對面，坐在他面前，我跟他說話，他不理我，他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別人在外面，就叫他一聲，他就跑出去了，我坐他面前，我說我跟我爸聊天，我都哭了，他根本就不會跟我說一句話，我記得我小時候，我在我們鄰居家玩，我正要回去，我爸好像喝多了，然后回家之后他就把我提溜回家打我一頓，然后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之后我就很少回家。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很多父母確實不懂得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既然我們認識到孩子的成長如此的重要，父母的責任是如此的重要，這個時候就要給父母如何教育孩子提供支持，比如我們能不能通過立法把家庭教育發展成為一種公共的服務，讓每個有孩子的父母都必須接受這樣一個家庭教育的培訓。

問卷調研最核心的調查目標是使用暴力的原因，為什么要對他人進行毆打？對于這個多項選擇問題，64%的學生選擇了日常小摩擦，占比最高；31%的學生選擇了為了打擊報復，29%的學生選擇了是為了勒索錢財。這三個原因構成了毆打他人最主要的原因。

為什么選擇使用暴力的方式？66%的學生的答案是因為解決問題很直接，占比最高；29%的學生的答案是比較刺激有快感，調研結果顯示這是施暴者使用暴力的最主要動機。

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庭副庭長 高廣鶴：在長期受暴的過程中自己的權利沒有通過一個很好的途徑去得到維護，同時也沒有一個很好的心理出口，所以會導致對施暴者采用一個反擊性（行為）。

接受問卷調查的學生中，共有50人曾錄制并上傳過毆打他人的視頻，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作為一個多選問題，92%的學生表示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炫耀，占比最高；64%的學生表示因為比較刺激過癮；62%的學生表示是為了對被打者進行二次傷害。

校園暴力的施暴者與受害者以在校學生為主，對于打人等暴力行為，學校和老師會怎樣管呢？68%的學生選擇“管而且非常嚴厲”，23%的學生選擇“管但批評一下就沒事兒了”，19%的學生選擇“事情鬧大了才會管”。

因為參與校園暴力曾受到過哪些懲戒？受到學校處分的最多，有65%的學生；被老師訓誡其次，占63%；排在第三位的是家長體罰，占22%。

參與校園暴力過程中是否意識到有可能觸犯法律？對于這個問題，66%的學生的答案是意識到了，28%的學生表示沒有意識到。

177名正在專門學校里接受行為矯治與技能培訓的學生，在談到自己未來兩年的目標時，只有4個人表示想放棄繼續讀書，有近60%的學生希望能夠考取職業學校，39%的學生希望能有機會就讀高中。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從社會矯治的角度我們要為這樣的孩子找到矯治的辦法，我們依然要把他培養成一個社會的建設者而不是一個社會的破壞者，針對這類孩子專門教育和司法機關的介入是非常迫切的。

“除暴”：九部門發文防治校園欺凌

針對校園欺凌與校園暴力，教育部聯合中央綜治辦等八部門聯合印發了《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怎樣來防？用什么治？指導意見中又有哪些內容急需轉化為行動呢？

《指導意見》首先對如何預防學生欺凌和暴力提出了要求，強調各中小學要認真開展預防欺凌和暴力專題教育，提高學生對欺凌和暴力行為嚴重危害性的認識，增強自我保護意識和能力。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這次9部門發文，從整體上立足點我還是比較贊同的，它強調預防。強調思想品德教育、法治教育、包括心理的干預，讓欺凌者知道你這是在傷害別人，被欺凌著知道你有權利去舉報。

在預防措施方面，《指導意見》強調各級中小學校要健全應急處置預案，建立早期預警、事中處理及事后干預等機制。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家長的作用很大，但是學校的責任更大。發現孩子情緒有異常、學習成績突然下降，這個你要了解背景，要把這事真正重視起來，發現這樣的問題應該及時處理，學校校長要作為第一責任人。

《指導意見》專門強調要把學校周邊作為社會治安重點地區，排查整治的重點，實現對青少年違法犯罪的預測預警、實時監控、軌跡追蹤和動態管控。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 佟麗華：校園周邊的環境，學校和家長是解決不了的，我們那么多的父母把孩子送到了學校，希望孩子走出學校依然是快樂的，而不是一個恐怖的場所，很多案件都暴露出這個問題，校園周邊社會秩序非常糟糕。這個工作公安機關一定要把它做起來，有責任去凈化校園周邊的環境。

針對近期頻繁出現的將校園暴力視頻上傳網絡的做法，《指導意見》也強調對嚴重的欺凌和暴力事件，要向教育主管部門報告，并迅速聯絡公安機關介入處置，嚴格保護學生隱私，特別要防止網絡傳播等因素導致事態蔓延，避免受害學生再次受到傷害。 在依法依規處置方面，《指導意見》強調對實施欺凌和暴力的中小學生必須依法依規采取適當的矯治措施予以教育懲戒，既真誠幫助又充分發揮教育懲戒措施的威懾作用。情節較重的，公安機關應參與警示教育，對情節惡劣的必須堅決依法懲處。

專家指出，《指導意見》對解決校園欺凌和暴力給出了詳細可行的規定和建議，最重要的是如何讓這些意見不僅指導，還能落地，各個部門既要各負其責，也要形成合力，讓欺凌與暴力早日遠離校園。（原題為《解碼“校園暴力”：七成校園暴力為多對一 九成未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