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全程36公里，大約需要1小時10分。”電動車的導航提示著鐘瑞丹。這個“準90后”海歸科學家，駕車從閔行家中駛向位于張江的李政道研究所，開始了她在李所的一個尋常工作日。

開車這一路，盡管會堵車，卻是她一天里最放空自我的時間。“當我在車上時，既不屬于家庭，也不屬于工作，可以聽聽音樂，心情很放松……”鐘瑞丹笑著說。不僅在家帶著5歲的女兒，在所帶著3個碩博研究生，她還要親手在試管里培養“材料種子”，生長出晶狀的量子材料，探秘個中神奇。

09:30AM@李所大樓

“我在美國求學、工作了將近十年，當時歸還是不歸，是一個很艱難的抉擇。”2020年11月，鐘瑞丹從普林斯頓大學加入成立不久的上海交通大學李政道研究所，成為量子基礎科學研究部的“李政道學者”。她坦言，當時意識到西方學術界雖有百年積累，但制度日益僵化，處事古板，缺乏活力；相反，中國蓬勃發展的勢頭、豐富多樣的資源，以及自由活躍的學術環境深深地吸引了自己。“既然西方式微，東方漸明，為何不回到我自己的祖國，施展拳腳，實現抱負呢？”

鐘瑞丹從東南大學材料專業畢業，赴美留學攻讀博士學位，完成博士后研究，并且遇上愛人，結婚生娃。回到中國，原本在美工作的丈夫或許“犧牲”更大。“現在老公在國內公司，做新能源電池，常常出差，比我還忙，”這個年輕的媽媽說，“上戶口、辦入學、買房買車都是自己張羅，生活瑣事就主要靠雙方父母幫忙料理了……”

車子行駛在虹梅高架上，距離交大閔行校區不遠。鐘瑞丹想起校園里有一句標語，寫的是“祖國終將選擇那些選擇了祖國的人”。“每次看到這句話，我都會備受鼓舞，越發覺得當時回國的決定是對的。”

說話間，殷軍路上一處張江新地標，出現在鐘瑞丹車前——李政道研究所到了。平行的南樓、北樓，仿佛一雙中國筷子，中間夾著一個球形大廳，這就是工字型的李所實驗樓主體。

李所的外墻寫著：TDLI，這是以李政道（Tsung-Dao Lee）命名并以他為名譽所長的新型研發機構。31歲成為華人諾獎得主，現年96歲的李政道先生，曾多次說：奠基量子論的玻爾研究所在引領世界科學發展進步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面向未來，中國也應該更加重視基礎研究，以期為中國創新型發展和世界科學發展做出獨特貢獻。

李所現任所長張杰院士，曾任上海交大校長、中科院副院長。他說，2014年，李政道先生委托他將其親筆信轉呈習近平總書記，建議在上海交大建立一個國際化研究所，對標1920年代的玻爾研究所，從事暗物質和暗能量的研究，尋找宇宙中極大和極小間的關聯，最基本最深刻的相互作用規律。“李先生的建議得到了習總書記的支持。”

10:45AM@實驗室

沿著球形大廳的環形廊道上行，鐘瑞丹走進李所二層，她的新型量子材料實驗室就在北樓202室。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她的專業方向從土木到物理再到化學，經過交叉融合，基本聚焦在材料領域基礎研究。

取下門口掛著的“白大褂”披上身，胸前印制著一行英文藍字：Zhong Lab（鐘氏實驗室）。目前，她帶教著兩名碩士研究生，以及一位今年尚在入學報到的博士研究生。李勇偉和杜紅已經穿戴好一身裝備，按照老師前一天布置的任務，在實驗室操作開來。

“你這次放了多少錳？”“總共是兩克。”“感覺左邊第一根試管漏了，那個氧化成氧化錳了。”“變綠了是吸水了，管子完全干凈反而說明失敗了。”在各式各樣的“爐子”前，鐘瑞丹和學生們邊討論邊檢查。有意思的是，由于電爐數量太多，為了方便指代，學生們給機器取了昵稱，用記號筆寫在它們身上：比如天線寶寶“迪西”“丁丁”、綠巨人“浩克”以及日本科幻動漫角色“AKIRA”等。

經過外人看來像煉丹一樣的過程，這些他們設計并合成的厘米級磁性量子材料，被裝在微小的“培養皿”中。實驗柜里滿是這樣的晶體單品，蓋子上標著各色成分與記號。可能不存在于自然界的新型材料，蘊含了鐘瑞丹揭秘量子材料“反常”量子特性的微觀世界。

她用總喜歡表達不同意見的“杠精”打比方：通常，普通的反鐵磁材料，磁性原子就如同一個個“杠精”，左右左右地有序交替排列；但經過其設計的量子材料，其內部的磁性原子處于特殊的晶格中，就如3個“杠精”，一個要向左、另一個就向右——那么，第三個“杠精”就變得無所適從，最終他們無法形成有序排列，從而形成磁阻挫，使得材料在宏觀上展現出奇異性能。

那么，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新型量子材料有什么用呢？鐘瑞丹解釋說，就像100多年前，當玻爾在研究氫原子結構時，他也沒有想過發展出量子力學。她直言，如果沒有量子力學，從電腦到手機，我們使用的這些電子產品或許都不可能存在。因此，在21世紀初期，其實并不知道眼下所做的這件事對未來社會到底有什么樣的影響，但就是這樣看似“無用”基礎研究才是之后科技發展的基礎。

14:30PM@會議室

從回郵件、看文獻到開小會，鐘瑞丹在“北樓652”她的小辦公室處理好各種例行事務，與同為李政道學者的同事吳建達一起，為南京大學來滬的聞海虎教授接風。這位超導研究領域的國際頂尖實驗物理學家，受李所之邀在此開設超導專題系列講座，連開5天。

中午，在掛著李政道先生多幅科藝結合畫作的底樓食堂，他們3人邊吃邊聊。此時，全所各個課題組成員也陸續前來用餐，其中不乏圍坐在一起的美國、日本、馬來西亞、澳大利亞等國的老外科學家們。

飯后，他們拾級而上，繞著球形大廳的環廊“走圈”，直到頂層6樓。在配有咖啡機的公共空間，背靠著各地科學家、藝術家創作的科藝畫墻，國際國內學者們閑坐敘談，無界交流。從工作到生活，從天地到萬物，他們碰擦著靈感的火花……

13:30分，聞海虎教授的全英文講座正式開始，師生們自發坐進會議室，聆聽并互動，結果講座比預期時間延長了半個多小時。這一系列授課，通過線上直播，還吸引各校師生聽眾逾1萬人次。

說起超導材料，鐘瑞丹毫不避諱地談及失敗。她認為，往往費了很多事、試了很多次，終于把材料在實驗室里合成出來，結果卻發現它不是超導材料，或者沒有預想的那種性能，“這是非常非常常見，概率很大的。”她坦言，“所以我們的探索需要在正確的直覺上，把量給堆上來，總會有一些成功可能性，運氣當然是一方面，實力也是另外一方面。”

“對我們的考核幾乎是沒有的。”好在長聘教軌階段，鐘瑞丹沒有什么硬性指標“下壓”。“比如我做了100次嘗試，可能在做前99次時都是失敗的。”她自信地說，“但如果再等幾年再給我一些時間，我第100次嘗試的結果或許就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大發現。”

李所創始所長、現任首席科學家的弗朗克·維爾切克（Frank Wilczek），與李政道一樣也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與鐘瑞丹一樣曾在普林斯頓大學從研，現在同屬量子基礎科學研究部。在這位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眼中，李所已經非常國際化，它的運行機制和模式與他所了解的任何一家中國的傳統機構都不一樣。“我們希望借鑒全球知名研究機構、實驗室的一些做法，在李所營造一種自由的創新氛圍，使人才的價值最大化。”

17:00PM@實驗室

當天，鐘瑞丹再次去往實驗室，不過這一次更多是作為一個非實驗人員。因為她的套間式實驗室，外間還留著很大空白“建設中”。她打開手機查詢網上訂貨和配送進度，將前臺收到的快遞帶回實驗室。這一次，是一臺新到貨的“低速金剛石電鋸”。

鐘瑞丹變身為手工工匠，麻利地拆開外包裝，將鋸片等配件，連接到主機上。套上手套，戴上護目鏡，開動馬達，圓盤鋸飛速轉動起來。她取出標準化尺寸的石英管，開始上鋸子截取自己需要的長度，做出生長晶體材料的試管。試用中，有的管子接口出現碎裂，她便重新再加工……

“經費很充足，但還缺硬件，你在實驗，同行也在實驗，國際競爭等不及，因為疫情已經耽誤了太久，不做點什么會很焦慮……”這個大女生已經習慣了DIY，畢竟“交鑰匙”的標準實驗室都不是個性化定制的，需要她自己一步步“進家具”，有的大件還因為疫情遲遲沒有從海外發貨。

從去年全所整建制遷入新所，在實驗室方案確定的第一天，她的“裝潢隊”就進場開始“硬裝”搭建。安裝和調試儀器設備以及之間接頭收口，包括“水電氣”等管線點位與排布等千頭萬緒，她從“小白”起步，從裝修工那里偷師。“空氣開關、單相三相電、工業用電、上水管、下水口、氣路管道，等等，必須搞清楚……”實驗室門外，兩個大木箱子里的循環水冷機組室內外機還等著開箱裝機。

爸爸是建筑工程師，她從小常去土建工地，接觸混凝土、水泥、砂漿等，耳濡目染，便對材料產生了興趣。她帶著小小的“傲嬌”說，本科畢業設計時的導師孫偉就是一位土木工程女院士，年輕時50斤水泥也一個人扛，“孫老師讓我覺得，做科研從來沒有什么男女有別，個子矮可以借梯子，力氣小可以用工具……”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了解到，目前，李所正重點建設暗物質與中微子實驗平臺、實驗室天體物理實驗平臺與拓撲超導量子計算實驗平臺等綜合性開放型基礎研究設施。“中國效率，上海速度，讓李所在這里的發展非常迅速。除了大樓建設這些有形的變化，越來越多國際知名學者正陸續加盟。”維爾切克院士表示，上海離“成為全球向往的頂尖科學精英集聚地”的目標，一定會越來越近。

專家點評

參與科創全球競爭上海須臾不可放松

自己動手，瞄定前沿，加速奔跑，這是鐘瑞丹所在的李政道研究所的縮影，也是我國科技創新事業的縮影。

“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抓創新就是抓發展，謀創新就是謀未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不能總是指望依賴他人的科技成果來提高自己的科技水平，更不能做其他國家的技術附庸。”科技創新不僅關乎國家政治安全、經濟安全與國防安全，也是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支撐。

這10年間，“蛟龍”入海、“天宮”探月、“北斗”指南、“墨子”升空、大飛機翱翔……這些大國重器背后都有上海印記；創新藥、中國芯、最強光、未來車等原創成果也成為上海制造的閃亮名片，上海科技創新綜合水平邁入全球主要創新型城市前列。即便如此，上海依然須臾不可放松。科技創新如今已成為國際戰略博弈的主要戰場，相關競爭空前激烈。上海承擔著代表國家參與國際合作競爭的重任，這就要求上海在科技創新策源能力上加快突破，努力成為全球學術新思想、科學新發現、技術新發明、產業新方向的重要策源地。

面向未來，上海要繼續堅持創新發展，以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和重大創新平臺為抓手，產生一批國際領先的原創成果，構建科技創新基礎研發優勢；以三大產業創新高地建設為抓手，涌現一批科技產業創新成果，構建科技創新產業技術優勢；以科創體制機制改革為抓手，加速科創資源集聚、成果轉化，構建科技創新制度優勢；以長三角科技創新共同體和全球創新樞紐建設為抓手，形成開放、包容、共享的合作方式，構建科技創新開放協同優勢。

科技是國家強盛之基，創新是民族進步之魂。相信在科創這場全球競爭中，上海定會不辱使命、不負重托、努力作為。

（作者系中共上海市委黨校上海發展研究院副研究員  周靜）

題圖來源：賴鑫琳 攝

本文照片來源：徐瑞哲 葉宇 等攝

 題圖說明：上海交通大學李政道研究所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