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選中”的人一直到很多年后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選中”。理由在整個事情里是最不重要的——纖細得像牛毛——一切都能成為理由。比如,你胖,你戴牙套,你矮,你不愛說話,你在14歲之前從來沒吃過麥...
撰文丨姚胤米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被“選中”的人一直到很多年后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選中”。理由在整個事情里是最不重要的——纖細得像牛毛——一切都能成為理由。比如,你胖,你戴牙套,你矮,你不愛說話,你在14歲之前從來沒吃過麥當勞……或者你剛好走到校門口時,向那伙兒人瞟了一眼——那個眼神沒有任何意義,但就因為看的那一下,你被暴揍。
不起眼的折磨最熬人。使用最多的是語言:“你怎么頭發那么油?”“你也太土了吧!”“惡心死了。”“你和這種人玩兒啊?”或者故意說你在看的是黃書,突然扯掉你扎頭發的橡皮筋扔來扔去,你正常走個路都要說你裝。所有人一起哄笑,都不覺得自己是兇手。每個人都添了一根細柴,房子就這么燒了。
像一顆狡猾地鉆進雨靴的小石子,只有你自己知道磨腳,但就那么走了一段漫長的泥濘的路。
被欺辱和傷害的日子,孤立無援,大人不覺得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七八歲的小孩他們也沒有惡意,就是小孩們在一塊玩了。”眼睛里被同學塞了十幾張小紙片的女孩所在學校的校長就是這么說的。
但受辱的少年知道,那些東西像一把快刀,一片一片削那顆不成熟的心:他們變得自卑、自閉、懷疑這個世界,有的想過去死、真的實施過但失敗了、和父母說幫我轉學吧但是被拒絕、抑郁休學、把仇恨像種子一樣埋起來,長大之后要報復回去。
道歉是不被接受的,誰想聽這些?其實也很少有人想去道歉。最后,那些回憶變成成年人同學聚會上的談資,是完美的、緩解冷場的玩笑素材。
他是這里面經歷罕見的人。中學時代,先是被霸凌,然后霸凌別人。受辱的三年,他在全校出了名的“好欺負”,誰都能來動他兩下。到了高中,不想再復制之前的遭遇,他走上霸凌別人的路,混社會、打架、械斗,派出所都進去過。人生從一個極端極速滑到另一個極端。
現在,他在一家互聯網巨頭上班,世界排名前十的那種,標準的光鮮白領。長大后,冷靜下來重新對待從前,只想一筆勾銷。即便經過了六七年努力,使勁兒地擦擦擦,那些經歷還是留在身上。
他比別人臉皮厚,“無所謂,老板隨便罵”。去談合作,跟那些做直播、做電競的小創業者談。名校畢業、穿著襯衫、笑容標準的精英們搞不定,“你端什么啊?牛×什么啊?我不和你們聊。”——他們有一些是從圈子里混上來的,這時候他出面,他熟悉那個圈子,來,門一關,先抽兩根煙。
大多數人還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很好。但有些人感到痛苦。比起被欺負的經歷,欺負別人留下的那種恥感最難消化。完全沒辦法和現在的狀態自洽掉——當時打的那些人,別說名字,連長什么樣都記不住。懺悔找不到出口,這是懲罰。
以下是他的個人自述。
拳頭、羞辱和貶低
我忍過很多“忍得很痛苦”的那種忍。上課的時候,坐在我后面的一個人,趁著老師回頭寫板書,突然使勁“咣咣咣”在我后背上給了幾拳,然后裝作沒事兒的樣子。我就回頭,說,你干嘛?他說,沒事兒。過一會兒老師寫板書,他又揍我,我忍不住了,就回過來錘他桌子一下,這時候他突然大聲說:“老師,你看看他是不是有病,他打我桌子。”這種我忍忍就過去了。
別的班的人也欺負我。比如說上體育課,下了課大家都很累很渴,希望有一個人去買飲料,他們就會讓我去。在操場踢球,“咣”一腳把球踢到墻外了,說,去,撿球去。甚至有一個場景,特別讓我哭笑不得,別的班有一個壞小子來捉弄我,我們班的“大胖子”護著我,理由是:這個人只有我能欺負,你不許碰他。
我那會兒在北京的×中,算是海淀區頂尖的學校,當時能上×中的孩子,多半是學習成績好,還有一小部分是家里有錢。其中一些小孩就很有優越感,有一幫小跟班跟著他們,就容易形成小團體。
為什么欺負我?因為我哪條都不沾。我既不屬于家里有錢的,也不屬于特長生,成績又不算好,個子還很矮,坐在第一排,就屬于任何方面都不突出,欺負了也不會有人替我撐腰。
我真的想不起來第一次經歷是哪一次了,可以說一個比較早出現的。“大胖子”是我們組最后一排的男生。當時他的桌子上面破了個坑,寫作業的時候就會一下把筆戳到紙里,戳破。他覺得很不爽,想換,誰跟他換啊?大家都是好桌子。于是他就瞄上我了。他走過來,說,咱倆把桌子換一下。我說,我為什么要跟你換?他說,少廢話,讓你換你就換。就強行把他的桌子跟我換了。他屬于比較兇的,又高又胖,我打不過他。我就用了那個坑坑洼洼的那個桌子用了一年多。
比較委屈。其實是個小事情,談不上侮辱,但它是個導火索。這個事情之后,有很多人看到,好像我比較好欺負。
平時他們喜歡用語言侮辱或者貶低我,他們給我起了很多難聽的外號,我都不想重復給你聽。有一次班級活動,在中關村吃必勝客這類快餐,我沒吃過,我第一次去,他說:“我靠,你怎么連這個都沒吃過?你也太次了吧!你是不是農村來的?”然后就以此開了我三年的玩笑,覺得我沒見過世面,什么事都會往這上扯。甚至老師講課的時候他們都會叫出來。
大部分同學會跟著他們一起起哄。可能不是惡意,那時我可以說是被孤立的狀態,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沒有能交心的。大家都開始試探我的底線,一來二去的就越來越過分了。
有一次很羞辱。他們把我的期中考試卷扔到廁所里去了,一上午我都沒找著,直到中午才發現,有一部分被保潔阿姨撈出來放到外面,很惡心,我很憤怒。我就直接沖回教室,和他們吵起來了,他們罵我,我也罵他們,我還把其中一個人的卷子也扔到垃圾桶里。
頭一兩分鐘,他們有點驚訝,“我×,這個人怎么和平時不太一樣了。”但很快就緩過勁兒來,知道我只是一時生氣,還是那個能被欺負的小個子。他們一定要我給撿回來,擦干凈,道歉。我就沒有做。然后,他們揍了我一頓。在教室后面,幾個人圍起來,先是一個人推我,我倒在了地上,接著就幾個人踢,拿腳“咣咣”踹一頓。
大家已經根深蒂固覺得我就是一個好欺負的人。打的時候,我心里最主要的想法是:以后不要再騷擾他們了。我知道我的形象已經很難扭轉,而且說實話,被揍過幾次之后,我確實有點怕他們。我發現,只要能忍,這個事基本都能過去,但是稍有點反抗,就會挨揍。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會想:我明天該怎么辦?我還要不要去學校?如果再打我,我是忍著?還是說反抗?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我雖然也覺得不爽,但那個時候,我性格已經變成了這種,有點自卑、自閉。
如果沒有這段經歷,我一定會更好,至少會比較有信心,能夠做到一些事情,解決一些問題。但所有人都用這種方式對待我。我肯定會覺得,是不是就是我不行,或者我有問題。比如考試發成績,我很努力在學習,就是考不好,那看來我就是笨。逐漸地就會認為自己是一個什么事都搞不定的、比較窩囊的人。
你打我,我打你
高中的那段經歷,比較難以啟齒,我肯定盡量還原,但是有些事我會說得委婉一些,因為確實有些很丑陋。
我中考考得很糟,到了海淀區一個很爛的中學。入學之后認識了兩個留級生,是我們周邊聞名的兩個大混混,很多人都怕他們。當時我就想:我應該跟他們親近一點。最初的想法是找兩條大腿抱著,我也弄個小團體。
第一次參與欺負人的經歷是這樣的:有一天放學,我在校門口見到他們倆跟一幫“一看就是社會上混的不上學的大孩子”一起,七八個人在一塊兒抽煙。我就打招呼,哎,干嘛呢?說,我們去打個人。一塊兒去嗎?
我莫名其妙就跟著去了。那個事情特別扯,就是這七八個人里面,我都不知道具體是哪個看中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有一個她玩得不錯的男生,我們去把那個男生揍了一頓。也是圍起來,踹了幾腳,扇了幾耳光,讓他跪下來,警告他,以后給我遠離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在一起。這比我當年在初中被欺負還要過分,我初中至少沒有跪下來。
那天我什么都沒干,我連話都沒說,就是在旁邊看。但就這樣一個場景,我就覺得,我靠,原來和別人抱團就可以這么的牛×,這么的風光,可以讓別人唯命是從。
經常跟他們混在一起,免不了會有(打人)這樣的事,能參與的我就積極地去參與,一開始還是為了跟他們走得近,后來逐漸逐漸心態就變成了——為什么我不能欺負別人?為什么一定是我總被欺負?我現在有這個機會。我很難有這個機會。
到了高二,我就開始大面積地逃課。要么去網吧,要么就無所事事,在外面瞎逛,抽煙,瞎扯淡,騎騎摩托車,都是這種特別無聊的事情。回到學校就是欺負人,欺負那些比我們小或者人比我們少的。有時候也會欺負一些看上去人高馬大的。初中的時候覺得這個人你看長那么高那么壯,打他我會不會吃虧。到了高中,心智更成熟,也更心狠手辣:你只要是一個人,我就敢動你。
許多青少年沉迷于逃課、網吧
當然會找一些理由,現在看來都是扯淡。我需要一個借口,借口當然太好找了。比如,初中部的一個14、15歲的小孩,在校門口路過的時候瞟了我們一眼,其中一個人就覺得,哎你他×看什么看?拉到一個墻角,上腳踹。
放學的時候,我們拿一根橡皮筋,六七個人都在,找兩個人一人拽一頭,在走廊里拉一根線,線的高度大概在胸部這個位置,誰過去都會被攔一下。有的人會把這個抬開,從底下鉆過去,有的人看到我們,就繞開,不從這兒走。我們就期待著誰能借此反抗一下,誰看到我們直接邁過去,把皮筋踩在腳底下,那就揍他。
我們的目標是全面地建立起在年級、在學校里的威信,不會說盯著一個人就欺負到死。也確實建立起來了,大家看著我們都繞著走。那時候心里挺爽的,就覺得自己特別牛×,特別不可一世,自信心特別浮夸地膨脹。
這種膨脹也給我們帶來了不少麻煩。有一次,我們在網吧里打游戲,對面比較菜,我們就罵,罵得很難聽,然后對方也罵,我們就急了,把可樂潑過去,說,你他×再說一遍?對方站起來十幾個人(笑),我們才仨(笑)。你看,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我就敢隨便指著別人罵。那個時候很多情緒不是經過大腦思考得出來的,就是一時沖動,青春期嘛,會覺得這個時候我就要牛×,我就要站出來。
之前覺得我不可能去惹他的人,結果都跪下來向我求饒了,就到這個地步。其實根本沒想過回去找初中那幫人“報仇”,我當時有點瞧不上他們,不是一個量級的。他們都沒見過血,我高中可沒少見血,派出所我都進去過。
混到那個地步,每個人都肯定有原因。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我純粹是因為自己不想被欺負。我不喜歡暴力,我也不喜歡當老大。一開始我還覺得內疚,甚至嘗試阻止過一個事情,但后來發現不行,如果這樣做,他們會不再把我當成一份子,那我又會變成一個被欺負的對象。
這些事情特別無聊,超級無聊。你打我,我打你。但是我知道,只要我還是那里面的一份子,我就可以繼續欺負別人。我逐漸讓自己變得麻木。這種虛假的成就感和自信,讓我跟吸毒一樣,就是上癮。
受害者扭曲的臉,很難抹去
離開那個小團伙的契機有好幾個,比較drama。當時有一個特別喜歡的女生,是我的初中同學。高三前那個暑假,有一次同學聚會,我當時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小混混了,染著頭發,戴著鏈子,奇裝異服,抽煙。我以為這個形象很屌,很牛×。見到她之后,她就特別驚訝,你怎么現在變成這樣了?表情特別失望。
這事對我打擊非常大。我靠,是啊,我怎么變成這樣了?我跟他們混,很大原因是想要增強自信心,讓自己變得被認可,為什么反而讓大家覺得我更差了。我是不是不應該這么做啊,我這么做是不是很過分啊。一直到現在我都沒辦法坦然談這些事情,我覺得這是很不光彩的過去,我真的覺得自己做了很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初中的時候,我把被欺負的事情和我父母說,他們的處理方式讓我覺得非常失望。我記得我爸當時聽了之后,第一反應是我沒用。他說,你受了欺負,你就應該欺負回去,你往家里抱怨算怎么回事?他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指責我,覺得我不爭氣。我從小就被教育要乖乖聽話,不要惹事,要和人好好相處,我也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突然叫我欺負回去,我根本反應不過來。所以我后來就不和家里說了,我知道得不到幫助。
和老師說更沒用。初中班主任每年都換,這是很糟糕的一點。而且那些老師管也管不住。本質上,他們看來真的不算是多大的事。兩個小孩,你踢我一腳,我踢你一腳,第二節課就沒事兒了。
我告了次狀,老師就會找他們單獨批評談話,反過頭來就會跟我說,以后你要遠離他們,你不要去招惹他們,你看看為什么他們只欺負你啊?為什么不欺負那個誰誰誰啊?是不是?所以你也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就是屬于和稀泥似的處理方式。
再后來態度就是:你們不好好學習,你放棄你自己我不管,但是你不要影響學習好的同學。
高中的時候,我的父母非常生氣和失望。他們工作特別忙,沒有耐心坐下來跟我扯,上來就直接說你又跑去干嘛了,怎么怎么著,“啪啪”把我打一頓,然后說下次還敢不敢,就是這樣的交流——揍我,訓斥、教育。我就是聽著、答應。
我的所作所為讓老師們罵我,朋友們遠離我,但至少我得到了當時認為值得的東西,就是大家對我敬而遠之,哇,好牛×。所以我會覺得這個事雖然有失,但是也有得啊。如果當時大家統一表現出的態度就是,你這么做就是錯的,你不應該這樣,這樣做會一輩子沒朋友,我相信沒有人愿意這樣做。
不管哪段經歷,學校、老師、家長和社會的漠不關心都是幫兇。上了大學,我開始真正反思這些事情。在日本讀書的幾年,常年自我剖析,現在變得也比較溫和。說實話,那些事情真的讓我覺得很自責。我現在特別反感對于暴力的濫用,我會去制止這件事情。
學生手持標語反對校園暴力
實在是愚蠢又荒唐。我深深體會過被人欺負的無助,也深深體會過施暴者的惡。這是當過受害者和施害者之后,綜合出來的一個結果,單純的任何一方我覺得都不夠。很幸運后來沒有繼續走偏,但也僅僅是幸運而已,并不是每個被欺負和欺負人的孩子都這么幸運。
我對欺負過的人印象更深。良心受到的譴責是長期且滯后的,那些受害者痛苦無辜扭曲的臉,很難從記憶里抹去,我無法想象他們會怎樣看待我,無法想象給他們帶來了怎樣的心理傷害,而我卻沒有機會再找到那些人,并說一聲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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