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杭州,已經入秋,氣溫涼爽宜人。在浙江大學(紫金港校區啟真湖畔的行政樓里,社會學系教授馮鋼正在辦公室里看書,桌前的電腦屏幕停留在他的微博主頁上。他穿著一身深灰色運動服,頭發花白,嘴里叼著煙,一根接著一根。套間外的學生,有些在看書,有些在聊天。
“只要誰敢挑釁我,我肯定給他打趴下。人家罵我‘狗崽子’,我上去就給他一拳。”
馮鋼,浙江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近日,他的一條微博引發網上關于“女性是否適合走學術道路”的討論。受訪者供圖
十月的杭州,已經入秋,氣溫涼爽宜人。在浙江大學(紫金港校區啟真湖畔的行政樓里,社會學系教授馮鋼正在辦公室里看書,桌前的電腦屏幕停留在他的微博主頁上。他穿著一身深灰色運動服,頭發花白,嘴里叼著煙,一根接著一根。套間外的學生,有些在看書,有些在聊天。
一切如常。只有電腦屏幕上的微博主頁提醒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前幾天,馮鋼四年前的一條關于推免生的微博被網友挖出,引發了一場關于“女性是否適合走學術道路”,以及“是否存在性別歧視”的爭論。
爭論隨后演化為罵戰。馮鋼以罵制罵,并強硬提出“歷史證明學術界不是女性的地盤”等言論。這激怒了網友。
很快,他被卷入一場輿論漩渦。力挺者有之,認為他直率敢言,說出了學術界的現實;反對者則認為,作為名校社會學教授,居然公然搞性別歧視。后來,二十多名國內外高校學生聯名要求馮鋼道歉。
此刻,處在風暴中心的馮鋼,卻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正悠閑地看書、抽煙、喝酒、和學生聊天。提及網上的爭論,馮鋼態度堅決,“讓我妥協,沒那么容易。老子馮鋼從來不妥協!”
馮鋼4年前的一條言論,近日被網友挖出來引發爭議。受訪者供圖
“我從不歧視女生”
10月19日晚,忙完兩位碩士生開題的事,馮鋼回到家,打開電腦,刷微博。網頁右上方的紅色@不停彈出。他點開一看,是他發布于2013年10月5日的一條微博。
“昨天面試免試推薦的研究生,居然5女1男,性別比例嚴重失調,結果前三名還都是女的。根據以往經驗,女生讀研后繼續走科研道路的十不足一,讀研期間也少有專心學問的,大多混個文憑準備就業。免推生就這樣拿走了3個名額,正常考試的名額就只剩2個了,真為那些有心走學術之路的考生擔心啊。”
馮鋼記得,發表這條微博的前一天,他和系里幾位老師一起面試了當年推薦免試的研究生。到認領學生環節,老師們都很勉強,沒有特別滿意的學生。想到這些推免生已經占去了研究生招生名額的一大半,他有些不滿,隨手寫下了這條微博。
事情都過去四年多了。如果不是重新被提起,他差不多要忘記寫過這條微博了。
其實,當年這條微博就曾被指責性別歧視。馮鋼當時在微博上回應說:“我從不歧視女生,但現實就是這樣,我真希望女生們爭氣一點,來改變這個現實。”隨后幾天,他連續在微博上貼出了他2007年前后寫的博文,試圖闡明他的性別觀——“真正的性別歧視在于工業文明本身”。
一個月后,“@女權之聲”發表了一幅漫畫,講述了董小姐一生中可能遭遇的性別歧視——從出生起,家人就重男輕女,上了中小學,老師們又認為“女生天賦不如男生”,好不容易讀完大學,準備繼續深造,報考浙江大學社會學研究生時,看到了馮鋼的微博……
有人把這個轉給馮鋼,他看后笑笑,也轉發出去,還配上評語:“我不相信他們是故意黑我。”
四年后的這一次,看起來來勢洶洶——10月19日晚,原始微博的評論和轉發數以千為單位增長,其中不乏侮辱和謾罵。
晚上8點多,馮鋼還在一一回復網友,“我原博只是想對免試推薦研究生的制度吐個槽,沒想到女性朋友們都往‘性別歧視’上去想問題了,我無奈!”
他認為自己陳述的不過是事實——發微博當年,他的三名碩士生畢業,兩名女生都去工作了,只有男生留下來繼續讀博。從教三十多年,他還沒把一個女生從碩士一路帶到博士。這個記錄到2014年才被打破。
幾條微博來回后,馮鋼的耐心似乎被消耗盡了。“四年前,我已經做過一次解釋了,我干嘛要做第二次。”他說,真正激怒他的是對方的臟話。
晚上8點30分,他在微博上宣戰:“我忍了很久了,這次我不忍了,怎么地,老子奉陪到底!”
10月28日重陽節,馮鋼去登山。
失控的教授
教授失控了。
接下來的幾天,在認證信息為“社會學家、浙江大學教授馮鋼”的微博頁面下,這位以“寧與魔鬼為伍,不與愚蠢爭辯”為座右銘、信奉莊子“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的教授馮鋼,和網上實名、非實名的網友,打起了一場口水戰。
在對罵中,馮鋼說出了后來被認為是性別歧視實錘的言論——“歷史證明學術界不是女性的地盤”、“醫護界不是女性的地盤”,其中夾雜著刻薄、涉及人身攻擊的粗話。
國內某高校社會學的一位女教師圍觀了整個過程,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教授居然說這樣的話,我都覺得是不是他被盜號了。”
理性的聲音被淹沒了。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生周韻在四年前就看到過馮鋼的言論,當時她就指出,這是性別歧視言論。再次看到時,她更多的是擔心——馮鋼是否有招生權力?他的性別偏見是否會影響招生決策?在碩士研究生培養中,馮鋼是否能不分性別,平等對待、教導、考核、評價所有學生?有馮鋼存在的知名社會學系,是否能為每一個女生都提供性別平等的學術空間和充足完善的訓練機會?
“很遺憾。”周韻說,“馮鋼教授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并未就這些和我們展開建設性對話。”
馮鋼后來解釋,看到網友的下流語言時,他就跟自己說,不要跟他們講道理,講道理會顯得自己很迂腐。“別以為教授不會罵人,罵人不算本事。”
決定罵回去后,馮鋼甚至懶得解釋,其實“歷史證明學術界不是女性的地盤”的后半句是,“學術界也不是男性的地盤,誰都不能獨占”。
他承認,這是他2010年使用微博以來面對的最大規模的一次爭論。馮鋼徹底撕下了他身上“教授”、“大V”的標簽,打破了浙江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的人設。
“我首先是個人。”馮鋼說。
早在2005年7月16日,馮鋼在浙大人文大講堂上做演講時,打過一個比方。“我今天在這里講演,我就得‘裝模作樣’,一本正經。我如果按照自己平常的樣子放肆地罵人,這里的人可能都跑了,你們反而覺得我現在裝模作樣戴著面具,是很正常的。”
他說,我們日常生活中,絕大多數的交往都是角色在交往,這個交往實際上都戴著面具,這個面具并不是我們真實的自己。
卸下面具,才是真實的馮鋼。
熟悉馮鋼的學生說,看過《血色浪漫》的人,都會覺得,男主人公鐘躍民就是馮鋼啊。鐘躍民身上的頑主痞子氣,馮鋼身上都有。
上世紀50年代,馮鋼在杭州地方大院出生、成長。少年時期遭遇“文革”,父母一夜之間被打成“走資派”,關進牛棚。沒了父母管教,大院里的小孩都成了“野孩子”,天天廝混在一起——偷書、打架、抽煙、喝酒、泡妞。他號稱“杭半城”——1970年代杭州城愛打架的小混混沒人不知道他。
“只要誰敢挑釁我,我肯定給他打趴下。人家罵我‘狗崽子’,我上去就給他一拳。”馮鋼說,當年形成的抽煙喝酒的習慣、粗俗的脾氣,后來也改不掉了。
年輕時的馮鋼。
大學的異類
上世紀80年代,這位“從小學到高中沒有一個老師不討厭”的“不良少年”,走進大學校園,當起了教書匠。
那時候,教書匠們梳大背頭、戴金絲框眼鏡、穿襯衣,斯斯文文。馮鋼不同。他留長發、戴蛤蟆鏡、穿喇叭褲。去浙江醫科大學報到那天,門衛攔住他,“小流氓走開,這里是大學。”
他一臉不屑,“我是來上班報到的。”
后來到浙江大學教書,還是那頭長發。學校有位領導看不下去了,找他談話,“你這么長的頭發,像個教師嗎?回去給我剪了!”
“你看我頭發長不高興,叫我剪了,可我女朋友喜歡,我媽也喜歡。我要剪了,我女朋友跟我吹了,怎么辦?”領導愣了,不了了之。
馮鋼好煙酒,在學生面前也不避諱。他經常帶著學生在學校附近的飯館里吃飯、喝酒、侃大山。他們把這叫“馮門酒仙會”。他門下的學生,不分男女,多少都得來點兒。最多的時候,馮鋼能喝一斤,不醉。
煙倒不讓學生抽。但馮鋼自己是老煙槍,只要坐著,就得點上。三四個小時能抽完一包“萬寶路”,一天得三包。多年來,留下一口煙漬牙和一個不健康的肺。有時候,他跟人調侃,“鮮活的肺,保質期不長,熏肉保質期長!”
浙大社會學系有辦讀書會的傳統。2003年起,讀書會被馮鋼接手,每兩個禮拜組織一次讀書討論。有學生喜歡,堅持參加,也有學生受不了二手煙,后來再沒來過。
馮鋼和學生們開讀書會。
讀書會后,馮鋼帶著學生吃飯、喝酒。酒桌上,大家繼續討論黑格爾、康德、尼采。酒過三巡,馮鋼開始跟學生們講他當年的經歷——1978年考上原杭州大學(現浙江大學西溪校區)哲學系的生活是什么樣,怎么讀完商務印書館五六十年代出版的漢譯名著,后來又怎么在南開大學讀社會學……
在校的學生喊他“馮頭”,畢業以后,他們喊他“老爸”。
新學年第一次讀書會,按慣例都是讀《以學術為業》。這是1919年馬克斯·韋伯在慕尼黑大學的演講,他希望更多人集中在學術理想的旗幟下。這也是馮鋼的志業,他希望培養更多有獨立人格的讀書人。
“他喜歡和學生一起讀書、思想碰撞,培養不同于現有學術體制的學生。”馮鋼多年前的一位學生說,他和學生的關系,更像是基督教的“團契”,強調師生之間思想和心靈的交流融合。
有老師曾問馮鋼,你的學生都很優秀,如果不學著寫點東西,以后怎么在學界混呢。
“我就要求學生看書,想問題,和我聊天。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他把他的想法說出來,這就夠了。”他說。
有一次,有個學生想去高校任教,帶著馮鋼的名字偷偷發了一篇論文。馮鋼知道后,大罵一通,“書都沒有讀好,寫什么文章!”
10月24日晚,在浙大紫金港校區的社會學系會議室里,大家又聚在一起讀書。馮鋼準時出現,和平時沒什么不同。這一天,大家討論的是布萊恩·特納的《身體與社會》第二章。
事實上,讀書會前一天,二十多位海內外高校青年學生剛剛在網上發出一封聯名信,要求馮鋼為其在微博上發表的不當言論道歉。
馮鋼在家看書。
不合時宜者
開完讀書會,吃飯、喝酒后,馮鋼回到家已經過了零點。他發現,他的部分微博被刪除,接著,微博被禁言七天。參與罵戰的部分微博也被刪除。
回想過去幾天發生的事,馮鋼也沒覺得自己的言行有什么不妥。微博被禁言后,他在微信朋友圈抱怨,“這世道,別人可以罵我,我就不能反罵……”
身邊的人勸他,在輿論漩渦里要有定力,無視對方,保持沉默。他固執地回應,現在的知識分子就是這么慫。
“他就是這么坦誠、固執。”從1998年起就和馮鋼共事的女教師麻美英勸過馮鋼,但沒用。“在學術上,他是令人敬重的老前輩;在日常生活中,他卻是任性又較真的孩子,絲毫不在意任性行為可能帶來的后果。”
麻美英說,他最喜歡玩的游戲是把自己裝扮成壞人。同事們有時候叫他“壞人堆里的好人”。
“上懟天,下懟地,中間還要懟空氣。”馮鋼的一位學生評價。
學生筆下的馮鋼。
2012年,在南京大學舉行的某校長論壇上,當時的浙大校長被網友拍到會議期間在電腦上玩紙牌游戲。馮鋼在微博上炮轟,“玩牌都玩到校長論壇去了,有這種校長浙大還怎么敢說世界一流。”
一次,社會學系一位老教授做項目評議,馮鋼是評委。聽完介紹,他感覺文章體系完全指導不了現實,還有諂媚權力的傾向,馮鋼破口大罵。在場的博士生發現老教授臉色難看,趕忙給馮鋼發短信提醒。
“馮鋼有現代人的灑脫,也有傳統知識分子的清高。”馮鋼多年前的學生陳炎(化名)說。
多年前,有位知名學者在國內社會學頂級刊物《社會學研究》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陳炎和馮鋼交流說,這篇文章其實不怎么樣。恰巧系里有一位老師在給本科生上課時推薦了這篇文章。馮鋼知道后,在課堂上說,“我們系某些副教授的水平,還不如研究生”。
別人眼里的清高和不合時宜,是馮鋼引以為傲的部分,他把這個叫“傲慢”。
大約十多年前,馮鋼還活躍在學術圈——每年在《社會學研究》上發論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課題,拿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最近十年,他幾近沉默。同事們發現,他發表的論文很少。老友說,“最近十年,馮鋼基本不做學問了。”馮鋼的解釋是,環境不同,干脆不寫。陳炎記得,馮鋼以前經常給他們說,寫在書上、論文里的話,要認真推敲,因為“千年的文字會說話”。
“這是一個無序的時代,在無序中尋找有序的功利,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說,他鄙視那些為了頭頂上的帽子、為了荷包里的幾塊錢,什么都可以出賣的人。
當年和他住同一間宿舍的哥們,早就已經是副校長、系主任,和他同班的研究生同學,也已經是社會學界的頂尖學者。陳炎明顯感覺到馮鋼的邊緣化。“他在學術界的地位和他的才華不相稱。”
馮鋼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他甚至當面跟對方說,“你們有我的水平嗎?好意思拿這么高工資嗎?”
酒桌上,喝高興了,他跟學生們說,那個誰誰誰,寫文章簡直是胡說八道,他看的書連我十分之一都沒有。學生們附和著,舉起酒杯,馮鋼露出微笑。
只有很少的時刻,他會反思自己。比如,受他價值觀影響的學生,未能在現有學術體制內得到認可時。
“在這個時代,如果還想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難道不是害他們嗎?讓他們隨波逐流,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難道是幫他們嗎?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是這個時代、這個教育體制給我們最大的難題。”說到這里,馮鋼有點動情。他沒有孩子,學生是他唯一的軟肋。
大部分時候,他是不妥協的。這一次,也不會。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前幾天,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孫立平在個人微信公號上說,他也會有馮鋼的擔心,但他不會說出來。從馮鋼回應的只言片語看,有些話確實是不妥的。
周韻仍在關注著事件的進展,她希望馮鋼無論最后是否道歉,都帶著開放的態度和自我反思的精神,參與對話和討論。
10月31日下午,馮鋼發朋友圈說,五百年前的10月31日,馬丁·路德向羅馬天主教廷發出挑戰,吹響宗教改革號角,世界文明史由此改寫。這個日子里,有必要重鑄路德面對質問“你是否認錯”時的著名回應:
“這就是我的立場,我不得不如此。”
原標題:馮鋼:女權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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